其一、
相見爭如不見,有情何似無情。
笙歌散後酒初醒,深院月斜人靜。
—《西江月》
梅長蘇是從地獄深淵爬回人間,懷著不可告人秘密的人。他心裡隱藏著很多痛苦與矛盾。
他既想扶助蕭景琰登上至尊之位藉此為赤焰翻案,希望靖王相信他這個來歷不明的謀士,卻又不願坦誠相告他自己的身份。他希望靖王能夠保持一顆摯的本心,卻又希望他能夠對自己無情無義,毫不關心。他對蕭景琰有很多期望,卻不容許他對自己有任何期盼。
梅長蘇很清楚,作為林殊的他是萬般捨不得如此對待蕭景琰,可是他別無選擇,所以他總是刻意避見蕭景琰。然而隨著蕭景琰被賜封,開始參與朝堂議事,他們相見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多了。
蕭景琰常在下朝以後,攜帶各式各樣文書,通過密道到訪蘇宅,與梅長蘇相議各種軍政財之事。最初蕭景琰以為,他們對每件事情的觀點必定充滿分歧。然而從第一次對談以後,他發現梅長蘇與他在很多事情上雖然看法不盡相同,卻非他不能接受。而且他們就像相交多年的舊友,總是很快便了解對方的意思,最後得出一個雙方都能夠接受的方案。
每次對談均令蕭景琰獲益良多。他逐漸享受與梅長蘇相見的時間,甚至有時候甫回到府中,顧不上時晨,便立即動身前往蘇宅。
「殿下。」最近蕭景琰頻頻來訪,每次都令梅長蘇心裡掀起一陣擾人思緒的漣漪。
「又來打擾先生了,現在方便嗎?」
「方便,殿下請進。」
二人走到矮几前曲膝坐下,蕭景琰忽見榻旁經已擺出炭爐。盛夏剛過,梅長蘇便需要以爐火取暖。蕭景琰不禁多看了幾眼。
梅長蘇見蕭景琰眼神有異,便道:「殿下來蘇某府上莫不是為了閒坐?」
「不。」蕭景琰歛起目光,將手中的食物盒推到梅長蘇面前。「母妃又準備了點心讓我給先生帶來」
「啊,真是太感謝靜妃娘娘了。實在不必如此費心。」梅長蘇露出為難的臉色。
「我曾向母妃提起,可她說這些點心只是小功夫,還盼先生能夠安心收下她的心意。」
「我明白了。」而對長輩好意的關懷,梅長蘇亦不好意思繼續拒絕她的一番心意。
話間,蕭景琰提起的都是些家常閒話,梅長蘇一時陶醉在這種溫馨氣氛中,竟沒有加以阻止。好不容易終於回到正題時,天色都已經變得昏暗了。梅長蘇的目光從治水策移開,抬頭望向窗外,忽覺晚膳時間已過,不過因為他們吃了好些點心,才不感到餓。
「宗主,用膳時間已經過了很久,再下去晏大夫就要生氣了。」門外傳來黎綱的通知。
梅長蘇聽到晏大夫之名,臉色一窘,又礙於蕭景琰尚未離去,只好一問:「殿下要留下來吃飯嗎?」
「好。」
「那麼我就不送……你要留下?」沒想到從不留下吃飯的蕭景琰竟會答應,梅長蘇差點就起身請人離去。
「對。有問題嗎?」
「沒有,我來安排吧。」梅長蘇搖搖頭,認命地吩咐黎綱多準備一份用具。
梅長蘇的病令他不能進吃過於刺激的食物,因此蘇宅的菜餚一向以清淡為主。可今天沾了蕭景琰的光,餐桌上竟多了一盤葷腥菜式。席間,蕭景琰見梅長蘇隱晦的目光一直飄到他面前的那盤肉片,便夾起幾塊肉放到梅長蘇碗裡。
「你不用……」
「我又不會跟你爭著吃,既然病著就應該多吃才是。」夾了肉片,蕭景琰又接著把其他菜也夾到他碗中。
梅長蘇眼看自己碗裡已經堆起小山,連忙道:「夠了夠了,我都要吃不下了。殿下在外忙碌了一整天,你也多吃點。」
蕭景琰應了一聲,不再專注夾菜,繼續堆頭吃飯。一直等到梅長蘇放下碗筷後,他才再去碰那盤肉。
梅長蘇看著蕭景琰吃飯的模樣,忽然想到十多年前的蕭景琰也習慣把林殊喜歡的菜留著讓他吃個夠,無意識地嘴角便勾起一道淺笑。
蕭景琰雖不知道梅長蘇因何事而笑,可是看見他終於願意露出比較自然的表情,亦覺高興。
晚飯過後,蕭景琰不願一直打擾梅長蘇休息,正欲離去。不離梅長蘇起身時卻腳步一軟,整個人幾乎要栽到茶几上,幸好蕭景琰眼明手快,一手拉住他胳膊,順勢接住梅長蘇,緩去他摔倒的速度。
梅長蘇被兩人的親密姿勢嚇了一跳,連忙想要掙脫開蕭景琰的攙扶,不料蕭景琰偏是不放開。蕭景琰的手分明沒有觸摸到衣袖以外的地方,可梅長蘇覺得凡是他所碰之處,都是灼熱一片,灼痛他的皮膚。
「別動,我扶你到床上。」蕭景琰強硬的語氣,令梅長蘇不好拒絕,只好任由蕭景琰扶著他,免得令他心生疑惑。
「抱歉。」
「不要緊。」蕭景琰兩步併三步地將梅長蘇送到床上,然後又將炭爐移近床沿,確認一切妥當後,才退回到平常的距離。
「今天怕是景琰讓先生累著了。你早些休息,宮內的事我自會處理。」
「殿下……」梅長蘇欲言又止。
「還有事?」
「下次讓部下將點心送來便是,不必親自跑一趟。」
「蘇先生,」蕭景琰猶豫片刻,還是決定問道:「或許是我多心,為何你總是不太願意看見我。」
梅長蘇頓時愣怔,眼瞼急促地眨動幾回,方輕輕帶過話題:「並無此事,在下又怎會不想見殿下呢?只是殿下現在公務煩忙,最近頻頻來訪,就怕你太累了。畢竟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」
「我不累。」蕭景琰說:「每次來到蘇宅,心都要比平日踏實舒暢。而且這裡經常有一股藥味纏繞,與年少時母妃的宮殿很是相似。」
「原來如此。」梅長蘇打斷蕭景琰的話。「舍下簡樸,竟得殿下喜歡,真的令人受寵若驚。」
蕭景琰掃了梅長蘇一眼,發現梅長蘇眼瞼微垂,並沒有看著自己說話。
「景琰並非毫無感情之人,你無須與我拉開如此距離,我絕不會虧待先生。」蕭景琰淡淡一道,「就不再打擾先生休息,告辭。」
「殿下慢走。」
梅長蘇躬身目送蕭景琰離開視線,然後便直接躺下,平息內心翻騰的情緒。蕭景琰對他所做的每件事每個動作,都會令林殊之心忍不住要甦醒過來。梅長蘇眉頭緊扣,陷入了回憶的旋渦。
「小殊?」蕭景琰擔心的聲音倏然在他耳邊響起
梅長蘇幾不可信地緩緩張眼,竟然看見蕭景琰略帶著急的表情。他突然分不清剛才那一聲呼喚到底是來自蕭景琰,還是自他心底發出。
「景琰?」他下意識便叫出最掛念的名字。
去而復返的蕭景琰聽見梅長蘇直呼他的名字,不禁愣了愣,心裡卻莫明地冒出來一些喜悅之情。
今日的梅長蘇與往常不大一樣,他擔心地喚了好幾聲,才見梅長蘇浮現察覺自己口誤的侷促神色。
「抱歉,在下……」
「別在意,稱呼罷了,其他人從來不敢直呼我的名字,感覺挺新鮮。」蕭景琰制止梅長蘇欲起的動作,說:「我只是忘了還有必須交代的事情。說完便走,你不必起身。」
蕭景琰從懷中掏出一件木製的玩意。
「這是庭生托我交給飛流,煩請先生代為轉交。」
「好,我知道了。」
「麻煩先生了。」
終於等到蕭景琰真正走了,梅長蘇這次真的起不來了。蕭景琰的聲音,蕭景琰的身影,全都在他腦海中的肆意闖蕩。
列戰英推開活門,退後讓蕭景琰通過時,無意中瞥見他臉上的笑容。
「殿下心情好像不錯。」
「有嗎?」踏進房內的蕭景琰停步一問。
「最近殿下從蘇宅回來後臉上都會帶著笑容。」
蕭景琰收起笑容不語,害列戰英一時以為自己說錯話,匆匆緘默地退下。
蕭景琰獨留書房,從櫃裡找出一瓶酒壺,對月獨酌。他推開紙窗木框,讓秋風徐徐吹進房中。燭光之下,木架上的朱弓顯得特別耀眼觸目,代替了當年的白衣少年,陪蕭景琰共賞美酒月色。
景琰。
蕭景琰想到方才梅長蘇低聲的呼喚。
「你說這是為何,他分明沒有半分與你相似之處。可是越是與他相見,我便越是想你。」
「小殊,若我希望視他為友。你說如何?」
朱弓懸垂架上,靜默無言。
其一、完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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