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二、
此水幾時休,此恨何時已。
只願君心似我心,定不負相思意。
—《卜算子》
十二年前赤焰一案後,蕭景琰的時間便隨著林殊的離逝而停止。這些年在常年在軍中走動,走在生死邊緣,死亡於他而言並不可怕。直到弱不禁風的梅長蘇現身金陵,選擇輔助最不被看重的他以後,為了平反舊案,證明摯友兄長的清白,蕭景琰才咬緊牙關地將自己推上一條不歸路。因為不怕死,所以更能孤注一擲,只為清洗赤焰的冤情。
然而這兩年來與梅長蘇的交往,卻掀動了他那潭平淡如死池的心,不知為何他總會被梅長蘇而牽動情緒。與梅長蘇越多接觸,他心中潛藏的感情竟越是越激烈。就算他與梅長蘇之間的情誼比不上當年的蕭景琰與林殊,然而無可置疑梅長蘇已成為蕭景琰最重視的人之一。
後來,他終於得知原來梅長蘇就是林殊。
剛知曉之時,他既是悲慟又是自責,唯獨沒有怪責梅長蘇對他所有的欺騙與隱瞞。他每天都想去見梅長蘇,卻又擔心貿然見面會影響他的病情。結果從蘇宅傳來他甦醒過來的消息,已經是好幾天後的事情。
他們相認後的第一次見面,並無甚特別。就是兩個相隔十多年未見面的老友終於碰了面,說開了便停不下。只是有些事,例如梅長蘇的病情、他這幾年的經歷,梅長蘇不說,蕭景琰亦沒有問。
梅長蘇以為蕭景琰來了一遍,問過他想知道的事情後便會安心,哪知自此以後,蕭景琰幾乎當了蘇宅是自己的府第似的,每天報到。可是,憑著對他的無人能及的了解,蕭景琰很快便察覺到梅長蘇不太願意看見他,他雖不知原由,卻也不願加重梅長蘇的負擔。因此他便改成在梅長蘇入睡以後才出現,只為看梅長蘇的睡顏一眼。彷彿只要能夠看見梅長蘇,就算甚麼話都不說,他都覺值得。
每次蕭景琰看著梅長蘇的睡顏,便會想起那件林殊來不及知道的事情—他蕭景琰從十多年前就一直喜歡著林殊。
在他們與蒞陽長公主和蕭景睿會面後,蕭景琰終於將藏了十三年的珍珠取出,贈予他真正的主人。
過去蕭景琰曾多少次對著珍珠發怔,想著已逝去的摯友,多少次盼他夢迴人間,卻又不得其願。原來全因對方根本未曾遠去。
蕭景琰把木盒遞給梅長蘇。
「這是甚麼?」梅長蘇挑起眉頭,略帶疑惑。
「打開看看就知道了。」
梅長蘇打開盒子,看見那顆奶白色,像顆鴿子蛋一樣大的珍珠,瞬間便想起當年兩個少年的約定。
「我試試吧。」蕭景琰答應林殊尋珠的要求後,等到兩人走進書房獨處後,他又再補充了一句:「若我真能找到珍珠,我有話想對你說。」
「甚麼話?」已經逕自坐下的林殊好奇地問:「現在說不行?」
「到時候再告訴你。」
「好吧,那我就等著聽你的好消息了。」
梅長蘇收起回憶,蓋起盒子轉身便要離去。蕭景琰連忙道:「你不說點甚麼嗎?」
「這本來就是我的。」梅長蘇露出一副是你欠我的樣子,偏不道謝,頭也不回地走開。
「你……」蕭景琰被他的反應弄得生氣又不是,不生氣也不是。只是看梅長蘇的模樣,看起來是忘記他們曾經約好有要事相告的約定。
「等等!」蕭景琰喊住梅長蘇。「我跟你要一件東西可以嗎?」
「要甚麼?」梅長蘇停步一問。
「翔地記。」
「你要來何用?」
「若將來有一天你真不見了,我想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你。」
只有躲在門窗後偷聽二人對話的蕭庭生看見梅長蘇走後,蕭景琰臉上的微笑變成了苦笑,那雙不算擅長隱瞞感情的眼眸,泛起了種種複雜的情緒,從迷惘到痛苦,從痛苦到無奈,又從無奈變得堅定。
藺晨剛步進房間,便見梅長蘇將珍珠和翔地記並排放於案前,陷入沉思。自他從靖王府回來以後,已維持著這個姿勢好一會兒。
「哎喲,這麼大一顆珍珠,誰送的?」藺晨在梅長蘇面前坐下,「不用猜,一定是太子殿下吧。他可真有你心哪。」
「別鬧。」梅長蘇拍掉藺晨要去觸摸珍珠的手,「你的事情都忙完了?」
「讓我喘喘氣總行吧。我可不像你一樣閒,可以一個下午就坐在這看著珍珠發呆。」
梅長蘇翻了藺晨一個白眼。
「你們這樣不累嗎?」藺晨突然飄出一句問話。
「我本就不想讓他知道我是誰。」
「依我看,你就乾脆對他說清楚你的感情,別再拖拖拉拉。」
「我不想給了他希望,又……」
「別。別再跟我說那套希望不希望的道理,我沒興趣。我只是不想每天都得看著你那一張苦臉。」藺晨說,「你不累,我都累了。」
「再說,你雖刻意保持距離,可我看你的那位太子殿下,可不希望與你只當一對好君臣呢。」
梅長蘇沒辦法反駁藺晨的話。他何嘗不知道,越是將近結束,林殊和梅長蘇間的掙扎便越見激烈。梅長蘇壓抑不住想要見蕭景琰的念頭,忍不住想要留在他身邊的衝動。可是這都是不該做的行為。矛盾掙扎的念想牽動思緒,他又忍不住咳了數聲。
其實梅長蘇或許能夠猜出十三年前,蕭景琰想對林殊說些甚麼。
大梁天子的壽宴上,十三年前的冤情全被公諸天下,所有冤屈不白之處,通通都被平反。梅長蘇籌謀多年的最後一著亦終告完成,取得他期盼已久的結局。他終於可以停下腳步好好休息。
壽宴過後,蕭景琰又開始夜訪蘇宅。每當夜闌人靜之時,便是他出現在密道之時。這件事馬上便被飛流和藺晨察覺,後來只要他踏上通往蘇宅的台階,飛流便會主動打開密道。
「睡覺,不吵。」飛流幽幽地吩咐蕭景琰安靜,又重新回到梅長蘇寢邊趴伏在旁守著。
蕭景琰見梅長蘇最近的臉色逐漸恢復血色,睡覺也比從前踏實些,眉間的憂心才終於放鬆些許。他心裡有了一個決定。
「你會替我守住小殊嗎?」蕭景琰問飛流。
「嗯。」
「他想去哪就隨他去吧。等他把身體養好再回來。」
「嗯。蘇哥哥,飛流,藺晨哥哥,旅行。」
「他果然是想要離開。」蕭景琰淡然地說,「也罷了,給我一點時間,我定會開創一個你們都能夠名正言順地回來的天下。」
「嗯。你可以。」
「飛流真乖。」雖然是從飛流口中說出,但蕭景琰卻覺得心裡變得更踏實。
難得有人稱讚他,飛流立即便咧嘴笑了。他眼珠轉了轉,突然對蕭景琰說:「蘇哥哥喜歡水牛,會回來的。」
蕭景琰扯了扯嘴角,臉上盡是飛流看不懂的神情。
「我也喜歡他。我也……很喜歡他。」
夜半已過,蕭景琰搖醒已經快將睡著的飛流,哄他回房間睡覺,自己則獨自繼續守著梅長蘇。這兩年來,他從未像現在一樣,細心地觀察過梅長蘇的容貌。就算他的容貌大改,他還是蕭景琰最重視的人。
「景琰……」
梅長蘇倏然的叫喚嚇得蕭景琰心中一驚,立即湊上前一看。
「景琰……別走…別……」梅長蘇雙眼緊閉,口中發出幾個斷斷續續的音,彷彿正在經歷甚麼痛苦難耐之事。
這一次蕭景琰終於確實地聽見梅長蘇的叫喚了。他伸進衾下握住梅長蘇的手,就像多年前他守在生病了的林殊榻邊,溫柔地一遍又一遍地說:「小殊,我在這裡,我絕對不會走。」
一夜過去,梅長蘇自然地睡醒過來,只覺得手心異常暖熱,正想提起一看卻先看見閉目淺眠的蕭景琰。他頓覺臉上一熱,欲要掙扎脫開,蕭景琰卻已經張眼了。
「小殊,你好些了嗎?」
「我昨晚怎麼了嗎?」梅長蘇只想起夢見孩童時的蕭景琰安慰自己的情景。
「沒事,只是睡得有些不穩。」蕭景琰見梅長蘇精神不錯,就不再尋問梅長蘇昨夜的夢境。
「先別說我,你怎麼又來了?」梅長蘇撐著身子坐起,一頭烏髮垂在身後。
蕭景琰坐在榻邊與梅長蘇對望,隨即便發現梅長蘇的髮絲纏繞成一小團。他鬆開二人握著的手,越過梅長蘇耳背,往下順勢勾起那束髮絲,修長的手指一拉一扯,便把髮結解開了。
他輕聲問道,「我不能來嗎?」
「不是……」梅長蘇放在腿上的手緩緩攀上蕭景琰的手背,食指輕輕勾到他掌心中。「只是不必每天過來,我又不會突然跑不見。」
「我只不過是擔心你的身體。假若你現在就要離開,我也不會阻止你。」蕭景琰抿起嘴,一把攥住梅長蘇的手,將眼底的不捨藏到他看不見的地方。
「小殊,給我五年時間,五年後再回來,看我能夠開創一個怎樣的大梁天下,好嗎?」
「若我不願回來呢?」
「那我便會去尋你。」蕭景琰抓痛了梅長蘇的手。
「景琰,你不可以。」從蕭景琰的語氣中聽出決絕的梅長蘇想要開口勸阻,可是蕭景琰搖了頭,背對梅長蘇起身。
「這是我的決定,你不必再勸我。」
「時晨不早了,我回去了。」縱然梅長蘇挽留,他依然邁步離去。
「景琰,你給我說清楚!」梅長蘇心裡一急,起身便拉住蕭景琰。
「無論你說甚麼,我都不會改善主意。」蕭景琰轉身按著梅長蘇的胳膊,忍下嘆息。「若你真不願我去尋你,至少你得告訴我你在哪裡,你過得好不好,給我機會去見你。」
「你這是何苦呢,我們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?在世人眼中,你終究會成為皇帝,而我只是曾經的一個謀士。」
「那小殊,你又是何苦呢?」蕭景琰不願再爭論,「母妃昨天說要弄點心給你,我晚上會送過來,到時再說。」
然而,尚未等到靜妃的食物盒,邊境戰火四起的消息便率先傳回金陵城中。為了完成梅長蘇最後的心願,所有人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以一身病弱之軀踏上戰場。
梅長蘇自知此次出征,等待他的將是一去無歸的結局,為了完成他的願望,他必須再騙蕭景琰一次,而這一次,他確信蕭景琰是再也不會原諒他了。他用盡辦法避開這樣的局面,可是命運卻偏讓他一步一步走上這一條路。他這生注定要負了蕭景琰的真情真意。
「還記得當年的事嗎?」出征前城牆上的一席話後,蕭景琰與梅長蘇並肩望向遠方的天空,聊起當年的往事。
「記得。當年你去東海前,我們就是在這裡分別的。」梅長蘇望著蕭景琰的側臉,問:「你當年想要說些甚麼?
「等你平安回來後便告訴你。」蕭景琰迎上梅長蘇的視線。就算他再怎樣假裝,都掩不住那層層擔憂。
「好。如果我平安回來,我也告訴你一件事。」
「好。」
梅長蘇將眼前人的容貌,最後一次深刻腦海中。
「再見了,景琰。」
其二、完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