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宗主依然沒有出場

非HE

 

 

  榖則異室,死則同穴。謂予不信,有如噭日。

       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──《詩經‧王風‧大車》

    

寒冬遲遲未去,這些日子,蕭景琰雖然經常陷入昏睡的狀態,但是只要稍為清醒些,便會將庭生喚來查問朝政的狀況。

「是庭生嗎?」聽見房門被推開的聲音,蕭景琰擱下手中的《翔地記》,稍稍坐正身子,等待來人現身。

「兒臣參見父王。今天精神可有比較好?」

「不必多禮。我好多了。」蕭景琰軟弱無的語調,以及他現在擁裘圍爐的樣子,都令庭生彷彿看到了當年梅長蘇的影子。

「那麼兒臣現在就開始報告?」

「不用,我們今天說些別的。」

蕭景琰將侍女們打發離去後,才開口說道:「還記得我前些日子交代你的那件事嗎?」

「兒臣記得。東西現在已被妥善地保存在暗室中。」

「好。有件事情其實早該讓你知道。」

「父王請說。」

「在我死後,我的棺槨不會放進帝陵,而是會運到別處。」

蕭景琰預期中的驚訝表情,並沒有出現。反而庭生只是平靜地問道:

「如果兒臣沒有猜錯,莫非是早前建成的那些衣冠塚?」

庭生會如此提問,是因為他尚記得幾年前,蕭景琰曾經與朝臣發生過難得一見的抗衡。當時蕭景琰以一人之力,強行壓下群臣的反對,推行了興建赤焰舊部衣冠塚的計劃。庭生當年以為蕭景琰只是又一次為了林殊而做出的決定,可現在看來並非完全如此。

「還真是瞞不過你。」

這些年只有在庭生有意無意追問時,蕭景琰才會主動說那些絕少再提及的往事。因而令庭生慢慢知道了很多梅長蘇的事情。

「興建衣冠塚是為了悼念梅嶺的孤魂。同時也是為了能夠掩人耳目,在附近另建一座陵墓。」

「很久以前,他曾經問過假如有一天他不幸戰死沙場,那我會怎麼辦?當時我說我會為他報仇,然後完成應負的責任之後,便會退穩江湖,為他守陵,陪著他渡過餘生。」

「若梅長蘇沒有出現,我已決定在母后逝世後,辭去皇子身份,餘生只守在梅嶺。可是他回來了,不但平反了冤案,還守住了我、守住了大梁。這次,也應該到我了。就算一直找不到他的墓,但是我還是有辦法為他守一輩子的陵墓。」

「當年他不許我為他守陵,如果現在他知道的話,也一定不會答應。不過這些年無論對林殊,對梅長蘇我都沒有要求過任何事情。所以就算是他,都不可能再阻止……咳咳、我……」連續說了好些話後,蕭景琰頓了頓,終於忍不住開始咳嗽起來。

「不如休息一會吧?」

「不用。我、我沒事。」蕭景琰攔下住庭生的勸說,繼續說:

「你好好聽著,那裡會放著有兩副棺槨,我希望你能夠在我離去後,將那兩件物品,放進其中一副棺木裡,就當作是小殊回來了。」

蕭景琰緊緊握住了庭生的手,逐一交代計劃的詳細安排。

「那裡有他的父母,他的部下,也是金陵附近他最喜歡的地方。以後我會守著他,並且和他一起守著赤焰,守著金陵,這樣他就再也不用孤伶伶的待在梅嶺了。」

「咳咳……這是我最後的請求。拜託你了。」

庭生看得出蕭景琰眼中明顯的擔憂,他以最堅定的語氣說:「只要父王能夠高興,兒臣什麼都願意做。庭生已經長大,這次絕不會令父王再有任何遺憾。」

最後映在庭生眼瞳中的,是已經在蕭景琰臉上消失多年的笑容。然而蕭景琰不帶眷戀的目光卻早已越過庭生,穿透房間,指向誰也觸摸不到的遠方。

 

梅花散落的那天,蕭景琰的生命亦走到了盡頭。那時庭生碰巧在外,當他收到消息,馬不停蹄地趕回金陵時,大梁皇帝經已駕崩。蕭景琰唯一的兒子成為繼任 者,只是由於年紀尚小,按照皇帝的遺詔,由親王蕭庭生擔任輔政。作為養子以及輔政的身份,庭生負起主理一切有關喪葬事宜的責任。

縱然他早有心理準備至親隨時會離他而去,可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時,還是令人悲傷得難以接受。

因此,他第一眼看見蕭景琰安靜地躺在棺裡時,便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——為什麼當年蕭景琰那般渴望找到梅長蘇的墓,以及為什麼梅長蘇連一句遺言都沒有,甚至不願意讓蕭景琰看見他的屍首。

一但親眼看見,就必須接受最愛的人已經離開的事實。

不是親眼看見,心底裡就不會相信。

假如尚存一絲希望,蕭景琰就不會自我放棄。

這是梅長蘇的溫柔,同時也是最殘忍的方法。

先是林殊,然後是梅長蘇。可是就算再堅強的人,都無法承受兩次的錐心之痛。

蕭景琰用了十多年的時間說服自己,抑壓每一個想去尋找他的想法,然後一點一點抹殺自已的希望,最後真正接受梅長蘇死去的事實。這個過程,庭生一直看在眼裡,所以十分清楚。

於是,他腦海中萌生了一個想法。

 

距離蕭景琰下葬的日子尚餘數天,庭生安排好朝堂上的事,並取得母后的同意後,便立即動身前往梅嶺。同時他也利用飛流留下的鴿子通知琅琊閣主,希望賭一把運氣,查探出梅長蘇之墓的消息。

沒有料想到,他不過才剛剛騎上快馬奔出金陵,便立即遇上了期盼的人。

「飛流哥哥?!藺晨先生……」琅琊閣的消息果然靈通,才兩三天的時間,便已得知大梁皇帝駕崩的消息,而且更能準確猜出庭生的行動,在途中將他攔下。

「飛流,帶他去吧。」

「嗯。庭生跟我去找蘇哥哥。」

「你們……終於願意說了?」

「就當作是我送給蕭景琰的最後一份禮。」

 

梅嶺之上,當年赤焰軍的戰場,今日已長成一大片梅樹林。每年寒冬時份,這片梅林總是開得特別燦爛,顏色更是鮮艷無比。誰都不曾留意,在其中一棵梅樹的樹幹上,被人以劍尖刻下「梅長蘇之墓」五字。

飛流在樹前停下,指著地面說:「蘇哥哥就睡在這裡。」

庭生走近梅樹,馬上便察覺到樹幹的刻字。他睜大雙眼,不可置信地盯著那些字跡再三確認。他絕對不會認錯,那絕對是出自他父王蕭景琰之手。「這怎麼可能!」

「水牛來過,他弄的。飛流不用記號,也記得蘇哥哥睡在哪裡。」

「是什麼時候的事!」庭生越過飛流,盯著他身後的藺晨。現在只有他能給自己一個答案。

藺晨倒也沒有如往常一般說出任何為難的話。他撥弄著手中的紙扇,或許是憶起了摯友,目光微不可察地變得柔和。

「長蘇死時,戰事還未正式結束,我們找不到下葬的時機,只有帶他離開。因此縱使蕭景琰把梅嶺翻了十遍,都不可能找到他的屍骨。長蘇說過他想以林殊的身份死在這裡,我自然不能違背他的意思。所以戰事結束後半年,我們又帶著長蘇回來,將他葬在這棵梅樹之下。」

「這件事本應該只有我們二人知道。或許他們之間真有某種說不出的連繫,不然我也無法解釋,為什麼七年前,當蕭景琰孤身來到梅嶺後,那麼多梅樹他不挑,遍遍就選在這裡刻上長蘇的名字。」

七年前,正是蕭景琰病發最嚴重的時候。當年他曾經有一段日子無法參與早朝,必須閉門靜養。想必他便是趁著難得的機會,不顧身體狀況獨自來到梅嶺。庭生甚至能夠想像蕭景琰是以多麼絕望的心情,在梅樹上刻劃這幾個字。

「原來父王早已經找到蘇先生。他只是不知道,不知道……」

「你想知道的事情,我都已經如實相告。此後你要做任何事情都與我們無關,只要你不做出違背長蘇意願的事,我和飛流都不會阻止你。」

「謝謝你,藺晨先生。」

「我只是幫朋友完成心願,要你一句道謝又有何用。飛流,我們走吧。」

「庭生來這裡,蘇哥哥會開心。」飛流自從成年後,身高已經長得跟藺晨差不多。而且在藺晨的調養下,心智亦漸漸有所成長,至少能夠表達出完整的意思。「庭生再見。」

「謝謝,再見了飛流哥哥。」

飛流點點頭,又朝梅樹揮了揮手,才隨著藺晨離開。

 

目送二人遠去後,庭生坐到梅花樹前,開始慢慢地向梅長蘇交代這十多年間發生的事情。

「對不起蘇先生,我曾經怪責過你,不明白為什麼要拋下父王不顧而去。」

「你身邊有很多人,願意輔助你完成心願。而父王卻只有一個人,他藏起了所有的願望,只為履行對你的承諾。就算你再三欺騙他,可是父王從來沒有怪責你,他每一次提起你,就算眼裡全是痛苦的神情,嘴角永遠都是上揚的。我相信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。」

「庭生知道,蘇先生的願望,是關乎至親好友的冤屈,是關乎國家的未來,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像父王那樣的人,他的所有願望都是圍繞著同一個人,那人活他便活,那人死他便死。」

「或許你以為不告訴他身葬何處,是對他最好的決定,可是你有否想過,他的心早已經隨著你離開了,只不過為了所謂的責任,才拼命撐到最後一刻。」

「可是現在父王終於走了,他要去見你了。蘇先生,假如你願意的話,能否請隨我回到金陵,從此以後代替我們陪著父王?」

臨行前,庭生折了一枝梅花,端在掌心,跪在墓前誠懇地磕頭道別。

「不論如何,就讓庭生以這枝梅花,為父王送行吧。」

一陣大風吹至,揚起了梅枝上的花瓣,片片如雪花落下,把金陵的歸途染成一片粉紅。

 

庭生返回金陵,便立即著手與戰英一同安排和協調行動。參與是次計劃的,全是蕭景琰早年培植的親信。在他們的指揮下,棺槨在進入帝陵之前,已經被神不知鬼不覺地調包。最後堆葬帝陵內的不過是一個空棺,而真正的棺槨則被帶到數十里外另一處陵墓。

此處的陵墓,雖然比起帝陵要簡陋,然而主室的結構卻比一般來得寬敞,而且早已放進了一副棺槨,連同剛運來蕭景琰的棺槨,就成了一座合葬墓。

「陛下的願望就拜託你了,明王殿下。」列戰英跟隨在蕭景琰身邊早已不知多少個年頭,很多事情他理解也好,不明白也罷,唯獨不變的是那顆對蕭景琰忠貞 不二的心。他與庭生一樣,是世上少數能夠做到不問原由,優先以蕭景琰的意願為依歸的人。他知道下葬之事是蕭景琰最重視的事,於是他向庭生躬身,然後守在墓 道的入口,讓庭生完成最後,也是最重要的一步。

庭生向戰英頷頭示意,然後攜同屬於林殊的物品上前。

他拖著沉重的步伐接近棺槨,想著在蓋棺前,最後一次將蕭景琰的樣子印刻在腦海中。然而,他卻在無意中瞥到蕭景琰藏在衿內的書冊。或許因為運送過程中無可避免的搖晃,令書冊稍微移位,露出封面的《翔》字。

 

在大梁國內,書名帶有「翔」字的,就只是那麼一本《翔地記》。

重要的是,這本蕭景琰生前最喜歡的《翔地記》,寫的是林殊的記憶,記的是梅長蘇的字跡。合起來就成為蕭景琰一生最愛的人。

 

「父王不必再擔心,庭生已經把蘇先生帶來了。」庭生一邊調整書冊的位置,將它重新穩妥地藏在衣衿裡,一邊對著蕭景琰輕語道。

最後,他終於將目光放到相鄰在旁的空棺。他從懷中的布包取出一個存放著珍珠的木盒和一張木弓,小心翼翼地放進空棺裡。然後,再將那枝從梅嶺摘回的梅花,一同放下。

三件信物,彷如將林殊的靈魂重新招回墓中。

完成後,庭生和戰英合力關上棺蓋,匍匐於地,稽首拜別。

「父王,蘇先生,庭生在此拜別二位。」

「但願從此以後,你們能夠相守終生,永不分離。」

 

天正十六年(1),梁帝蕭景琰崩,葬帝陵。

後,天下大亂,各地帝陵多番遭盜。本朝檢校歷代帝陵,其中梁宣帝陵,雖未經開發,查為空棺。當地傳言帝另葬他處,唯今人已不知其實。

——《清‧歷代帝陵記》(2)

 

-完-

註1:年號及諡號均為自創。

註2:虛構史籍。

 

後記:

其實我只是想寫景琰跟宗主合葬的情節,但為了令事情變得合理,結果就加了很多支節進去,希望不會過於不自然。

總覺得如果對上一次林殊死的時候,蕭景琰變得不愛說話,不愛笑,把自己放逐在軍營之中,戰場之上。

那麼這一次在梅長蘇賠上性命,保住了他的本心,並且推他坐上皇位、在他仍殘留著認不出小殊來的自責時,蕭景琰又怎可能釋懷。更何況如果是建基於蕭景琰對林殊有特殊感情之上。

蕭景琰終其一生,都沒有坦言心中對林殊的感情。他亦不曾打算宣洩出口。可是十六年的孤伶消磨了他的意志和堅持,所以他還是動了私心,建了合葬墓,只為了與遵守當年自己許下的承諾,與林殊同穴而眠,永世相守。

我想寫的,就是這樣的蕭景琰。

好了,下次來寫甜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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